文 / 胡博
在西方雕塑被引入中国之前,地处岭南、邻近港澳的广东,雕塑这门艺术主要以手工艺品的形式存在。除了著名的三雕(牙雕、玉雕、木雕)之外,石湾的陶瓷雕塑、潮汕地区的金漆木雕,建筑物上的石雕、砖雕等,都成行成市地在市场中生存运作,呈现出十分繁荣的景象,它们深入到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中,成为一种有形的本土文化,为人们谈论和欣赏。
虽然从业者大部分人的身份仍然是工匠,或称为手艺人,但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已经成为独立的艺术家,实际上和西方进入现代社会以前的雕塑家并没有两样。他们接受团体或个人的定货,或出售作品。技巧熟练,造型能力高超,有些人还创造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,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价值观念。因此,他们的作品售价不低,足以维持体面的生活,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。他们也结交文人,有的还进入仕绅的圈子,取得了文人士大夫的地位。
关于这些著名艺人的记载,远可见诸明末著名文人张岱的《陶庵梦忆》。在《吴中绝技》、《濮仲谦雕刻》、《诸工》等文中,有这样的评价:““南京濮仲谦……其技艺之巧,夺天工焉。其竹器,一帚,一刷,竹寸矣,勾勒数刀,价以两计”,“仲谦名躁甚,得其一.G,物辄腾贵……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,以不事刀斧为奇,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,而遂得重价,真不可解也”。在《诸工》一文中更说到这些艺人“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”。这所谓的“缙绅”,就是当时的社会名流。
从以上的记载,可知当时从事玉雕、犀角雕、竹雕的著名艺人(当时社会上的雕刻家),他们不仅有高超的雕刻专业技巧,在艺术风格、品味、修养等方面,与文化人是“针芥相投”的;社会地位是和名流抗衡的。他们能得到中国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张岱这样的高度评价,那不算是“著名雕刻家”又算是什么?
张岱说的是明末清初江浙一带的情况。那广东近代雕刻的情况又如何呢?以著名的“石湾公仔”而言,其中如陈渭岩、潘玉书、刘佐潮等人的作品,都是达官贵人,文人墨客,富商巨贾的收藏对象,著名的西方收藏家文度士就这样评论:“一些人像的造型粗率,但这粗率是指罗丹一类的意味-恰到好处,多一点便是多余”(《略谈石湾美术陶瓷》-施丽姬F.S.Scollard)。在西方批评家的眼中,能与罗丹相比较的中国雕塑家竟然是石湾的陶塑艺人,而不是在美术学院里的教授。
广东自古称南蛮,这并非徒有虚名。我们可以从南越王墓博物馆中出土的壁画中看到广东先民的尊容-头上插着高高的羽毛,嘴巴咬住一条长蛇,手上提着人头(有的还不止一颗)。我们的祖上,实在是蛮得很出位了。
“蛮”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张扬,但对于艺术,却是可贵的能量,试看毕加索的“阿维依少女”,那些非洲艺术的“蛮”气,足以撼动几千年的欧洲文明。而古老的中华文化,到了清末民初,已经熟极而靡,气若游丝,若不是出了扬州八怪,又有赵之谦、吴昌硕等有识之士,把碑版金石引入画坛,借远古的秦汉精神,方使绘画的颓势得以扭转。在雕塑领域,汉唐灿烂早是昔日黄花,那时也只剩下一些供人赏玩的雕虫小技,而“石湾公仔”,这时便历史地肩负起雕塑复兴的使命,用一种广东人血液中“蛮”的DNA,把颓势扭转过来。
说老实话,广东的艺术口味一向比较另类。例如戏曲,他们并不欣赏四平八稳的京腔,字正腔圆的昆曲,什么升官发财、才子佳人、如花美眷、似水流年,良辰美景奈何天、赏心乐事谁家院,他们不大欣赏。相反,他们喜欢的是乞丐、流浪汉、托钵僧。粤剧泰斗马师曾,用他沙哑的嗓子,创造出著名的“乞儿腔”,赢得广东人乃至整个东南亚一片掌声,这是对“字正腔圆”的美学颠覆。今天,又有周星驰的“无厘头”接棒。说到底,这是意识深层的那股“蛮气”在起作用,表现出来就是一种市井精神。
但凡一种艺术的发生、成长,都必然有它的土壤,这土壤又包含了社会生活的土壤和文化传统的土壤。石湾陶塑艺人在这方面可谓得天独厚。石湾所在佛山是中国的四大名镇之一,而且与广州、港澳邻近,经济发达,人文繁盛。佛山更是著名的手工艺城市、戏曲中心。石湾的陶瓷艺人和社会上其它阶层的人群是和谐共生,并不像美术学院的艺术家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特殊人物。他们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热爱到茶居吃点心、闲聊、听粤曲。因此,他们不需要像美术学院的师生每年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去体验生活,他们天天都在体验生活,艺术与生活之间的沟通是无碍的。他们从小就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,意蕴、理念形象、情趣均烂熟心中,对生活的观察更是深入细微,对陶土的性能,工具的运用,效果的掌控得心应手,所以只要按规矩去做,就能创作出似模似样的作品。如果作者天赋过人,感觉敏锐,个性异于常人,便可能建立个人风格,成为名家。
刘传便是典型的传统型石湾陶塑名家。我曾经和他有过不少接触,我很欣赏他的艺术,也很欣赏他这个人。他对自己的理念很坚持,很自信;虽然常常口出狂言,目空一切,但这是一个艺术家的真诚,反而觉得可爱。他这个人从外形到气质都活像一件石湾公仔,尤其像他做的“瘦骨仙”,他的人就像他的作品一样充满了佛山的地方风味。从他身上,我体会到“艺如其人”的真正含义。
刘传在六十年代初被请到中央美术学院做了一次学术讲座,后由庄稼整理成一篇题名为“宜起不宜止,宜藏不宜露”的文章,发表在《美术》杂志上。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第一篇中国雕塑美学文章。例如他观察人的形象的方法就完全不同于西方学院派的教条:比例、结构、解剖、形体……它把人的形象纳入几个类型,例如国字型、目字型、田字型、风字型。把人分为文武,说是文长武短,简洁而形象。思维方式与语言表达风格都是很中国的;相反我们的文章枯燥乏味,堆砌着许多从西方翻译过来的美学哲学名词概念,很不地道。
我之所以要花这么多的口舌笔墨来描述,是因为现在人们往往把这种纯本土雕塑排斥在雕塑的范畴之外,好像在西方雕塑被引入中国之前,中国无雕塑可言,广东也无雕塑可言。有的只是充当摆设的工艺品,没有学术地位和艺术价值。以至连鲁迅先生也对从巴黎回国的刘开渠说:“过去只做菩萨,现在该是轮到做人像了”。言下之意,好像菩萨不属雕塑,只有西方的人像才是雕塑。
石湾的陶塑艺术一直延续到今天,成为传统中国雕塑生命力最强的一脉。作为一种地域文化,它具有鲜明的岭南特点。由于石湾远离传统的政治文化中心,所谓的“山高皇帝远”。相对于中原文化,它正统的色彩淡化了很多。而市民色彩,个性色彩,地方色彩却很鲜明,具体说来它很“粗野”、很“狂怪”、很“放肆”。它与中原文化的正统,江浙文化的秀雅不同之处,常常是那出格的夸张,蛮不讲理的变形,故意的简略,不加修饰的随意和对丑陋的欣赏,这使石湾的艺术具有一种反叛的意味,颠覆的意味,另类的意味。在一百年前的那个时代,这便是一种前卫。
广州美院雕塑系收藏的一件据说是出于陈祖之手的“铁拐李”,就是这种作品的典型,它的动作、表情、造型、手法、风格都好像在向平庸肤浅的社会作出挑战,以傲慢无礼的姿态向正人君子表示不屑。一件案头的小雕塑具有如此的震撼力,如此超前的意识,是非常可贵的。
石湾艺术的另一个可贵的特点是作者对材料真实的尊重,他们对“胎骨”的重视和追求。许多石湾艺术家都是自己配泥,自己配釉,就好像文艺复兴时的画家自己制颜料。作品的材料感非常突出。.露的胎泥被釉气蒸熏出微微的光泽,呈现出一种坚实的硬度和沉甸甸的重量,就是石湾特有的“胎骨”感给人的一种“岁月沧桑”的体验。石湾艺术家对这种效果的价值心领神会,变成一种自觉的追求。这种艺术价值的独特性、唯一性,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少见的。
石湾的艺术家从来都是自生自灭的,没有什么机制、势力、个人对它进行干预,它们一直都是以原生态存在着。但49年之后,政府开始对它进行“改造”了,首先是把石湾的艺术家作为手工业者或小老板纳入国家机构,一家一户的作坊消失了,继而对他们进行文艺意识形态的“提高”,使他们痛感自己的“落后”,不懂“比例”、不懂“解剖”、不懂“反映工农兵的生活”。他们如饥似渴的向各种连环画、年画、油画、木刻借鉴,割断了与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天然联系,从此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家园,失去了原有的土壤。大家都老老实实,循规蹈矩,在政府的精心呵护下搞创作,石湾原有的特点开始变味了。
唯一例外的便是刘传。他得到的光环比谁都多,但他并不买账。他认为艺术家不能按这样的方式创作,他既自信又坚持,所以他始终与众不同。对于那些无知又自以为是的文化官员,照样的一脸不屑,保持着艺术家的尊严。
改革开放之后,海外大批有钱人热炒石湾作品,作品被炒至“天价”。看似的繁荣无法掩盖精神的苍白、价值的缺失,当年前卫的锐气丧失殆尽。石湾陶塑真的要变成博物馆艺术,变成过去时态的艺术,它靠内部的力量能够实现自己的现代转型吗?石湾的年轻一代开始努力了,他们纷纷建立自己的工作室,企图找回祖先们的精神,那种张扬、反叛、狂放的力量。
在他们之中,我最近看到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的作品,她是刘来的第七代孙(刘来生于1899年,他的家庭延续着一百多年的制陶传统,从未中断)。这位小姑娘用纯正的石湾材料和手法,塑造出身着牛仔裤,T恤衫挂着休闲袋的少男少女的形象,在仙姑、罗汉、达摩、钟馗的包围中显得非常的时尚,这是向我们传达转型的信息吗?
谁知道呢!